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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清梦刚回雕馆,还未进门,就见一陌生姑娘被师父赶出来:“哎呀走走走,何苦呢你?我跟你说啊,在这里跪一百年都没用,我十年不收徒啦!”

    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,一手拿着酒壶,一手揉了揉太阳穴,转身跨过门槛回馆内了。

    “谈师傅,求求你——”

    谈师傅只管背着手,走潇洒八字步,头也不回地拉长声音道:“毕生技艺都教给唯一一个徒弟啦,一把年纪,没心思再带一个!”

    姑娘抹了眼泪,路过清梦身边时,狠狠瞪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清梦愣了愣,停在台阶上,没急着进雕馆。

    她回眸,隔了一条马路,望着对面“吴木雕馆”的牌匾——金光熠熠,迎着雨后放晴的西天。即便是黄昏,依旧有不少顾客来来往往,门口停着好几辆黄包车。相比起来,这边谈氏雕馆真是冷清得鸟都飞不来。正好对上马路中央被屋顶斜阳切割得泾渭分明的线。

    一个在明,一个在暗。非要对立着,多年来占尽生意。

    吴老板花样极多,商品价廉,送各种各样的赠品,逢年过节大肆搞活动,雕馆名气在城里排第一。这一地段租金极高,同个房东,吴木雕馆总是一次交够整年租金,谈氏雕馆则是每月临到交租日才勉强凑够钱。

    平日里,师父总对那个吴老板笑嘻嘻地点头哈腰,清梦则不然,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对方,每次都惹得吴老板鼻孔冒气,说她这眼神“晦气”。

    “哎呦——我的小兔子!你哪里跑?来人,快给我抓住它!”

    正想着,师父的声音掠过大门处,传来一阵“唧里哐啷”的声响。紧接着,脚步声变多了。师父再次闪过大门时,朝这边喊道:“呆呆,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?还不快来帮师父忙!”

    清梦揉了一下额头,进馆去。

    馆内没有顾客,只几个小工匠在乱窜。谈师傅扔了酒壶,带头爬上柜台,以匍匐前进的姿势逼近那只蹲在算盘上的小白兔。

    其他工匠亦踮起脚尖逼近,有人不小心碰倒货架上一个木雕饰品,小白兔听见动静,拔腿开跑,却在算盘上打滑,差点给捉住了。

    师父因为喝了酒,眼晕,往花瓶里的栀子花扑去。

    小兔子趁机溜掉,在后院长廊上狂奔,绕着院子跑几圈。接下来便上演极其无聊的一幕:一群人在廊上逮兔子,上上下下、来来去去,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,最后直嚷嚷着不追了。

    谈师傅偏不放弃,休息一下,蓄势往这里冲来。

    狭窄长廊上,小白兔扭头开逃,迎面朝尽头的姑娘狂奔去——

    夕阳化在毛茸茸的白团上,罩着金黄色的柔光。这时微风起来,更显白毛柔软。清梦缓缓蹲下,伸手,于是白兔自然而然就跳到她手里了,温顺地由她抱起来,卧在香软的怀中。

    大家纷纷散了,各玩各的。

    谈师傅在木桌边坐下,倒了一杯酒,开始骂骂咧咧训兔子。

    清梦将小白兔放回竹笼里,用凳子压住笼盖,回头道:“捉兔子难,不如养乌龟。”

    “此言差矣。”师父拔高音调,“兔子养肥了可以吃,乌龟能吃?”

    “兔子养不久就死,乌龟寿命有几十年。乌龟划算。说不定还养出个千年神龟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养那么久干什么?吃饱了撑的?”师父瞪眼,“诶诶,你今天去找那京家二少,见到面没有?”

    清梦一愣,在师父对面坐下,慢吞吞道:“嗯。印飒约他到一夕楼喝酒,我去见着了。师父你骗我,说喝了那梅子酒会发傻说实话。”

    “嘁!人家卖给我的酒,我哪知是真是假。被忽悠也只能认栽喽。”谈师傅在木凳上盘起腿,闭眼作打坐状——忽然想念起一夕楼的花魁翩翩,便冷哼一声,“一夕楼?你找他这么多天不见人影,竟在那地方找着了。男人果然都是狗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那个猴子呢?送出去了?”

    “……喂狗了。”

    “嗯,送出去了就好,那他怎么答复你的?反正呢,我劝你对秘籍之事别抱太大希望。十年前的东西不容易找回了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!这秘籍盒子明明就在我手里。”清梦起身,将一个小铁皮箱抱过来,嘟着脸闷声道。

    谈师傅冷笑,“你倒是打开看看啊。”

    清梦自然打不开。重重机关严卡,里面不知有多少齿轮,稍微一个错误,那些齿轮便会旋转,将里面的纸张通通搅成碎屑。

    几天前,一位在清末被冤入狱的远亲刚放出来,远赴苏州,几经波折找到清梦,交出她父亲死前留下的雕艺秘籍——说若非在北方入了冤狱,不会耽搁这么多年才将东西转交到她手里。

    远亲嘱咐,清梦父亲在苏州认识三位名匠好友,分别是做玉雕、蓝染、油纸伞的匠人,多在清末遇害。当年,她父亲用四人的传家宝合制了铁皮箱的图纹密码,因此,唯有找到那三位名匠后人手中的传家宝,才能拼凑图纹以解开密码。

    如今世道不太平,后人们散落在哪里还是未知,也许,根本就不在苏州了。何况几位匠人原本都来自大理、泸州、扬州等地。

    印飒在城中人际颇广,也只识京氏玉雕后人。

    “京桐二说,让我去他玉坊里做够半月工,就把传家宝的工笔画给我。”清梦朝师父昂起下巴,“我明天就去。”

    “小徒弟,你信他?”谈师傅吹了吹胡须,“混风月场所的男人,骗你八成是看上你了。听我一句劝,还不如找个月黑风高夜,翻进他的窗户,二话不说拿刀逼到脖子上,东西就到手啦。嗯,要是良心过意不去,留两块大洋给人家做押金喽……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清梦无奈地撇撇嘴,这时,目光被窗内新品货架上的一个棋盘套品吸引住,即刻走过去,“师父,这是你新做的?好漂亮,怎么只标价卖六块大洋?”

    连同围棋盘、棋桌、棋盒,全采用梅兰竹菊系浮雕制作,图纹密度大,植物样式无一重复,乍一眼看去有“波澜壮阔”兼“小巧清雅”之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