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    烟雨在这里翻涌了千百里。

    灰蓝天幕下,一方被水雾裹挟着的土地,日光不多,树木常绿而不见年轮;烟雨不少,将人的手养得白而净。

    粉墙黛瓦的楼房鳞次栉比,曲巷弯河,人们沿街撑油纸伞走过。放眼整个东方,不再有任何一座古城,能比得上这般温婉秀美——苏州。

    “七千银元!七千银元!还有没有比七千高的?”

    一间园林大宅内,正举行一场拍卖会。拍卖人喊到嗓子发哑,频频喝水。

    “七千五百银元。”

    “七千五百银元!还有没有比七千五百高的?加价就可拿走这块传世三生玉……”

    园内摆满木椅座席,拍客们衣着正装坐在台下,听激动的拍卖师亮着嗓子吼。台上,木质底座放置有一块玉佩,和田羊脂玉,莹透无瑕,刻着复杂的百花图纹。这日天色阴沉,玉却美得发光。

    “八千银元!”有人喊。

    人群爆发一阵唏嘘。

    矮小的中年男子喊完,瞥一眼这边的京桐二。京桐二回看一眼。

    接下来,拍卖会就演变成两人加价的对手戏了。矮个子男人虽瘦小,气势却大得很,加价根本不眨眼。

    坐京桐二旁边的印飒附耳道:“桐二,城里几时有这号人物?你看,他一副要定玉佩的样子。呵!明明是你们京氏的传家宝,被盗后竟落到拍卖地步……”

    转眼,已加到两万银元。

    京桐二眯了眯眼,手中折扇轻摇。

    印飒劝道:“算了,别跟他喊了,疯子一个!”

    拍客们皆成了看客,都伸长脖子瞧这出好戏。他们只识玉铺老板京桐二,本以为他要定这块好玉,谁知拍卖场杀出个无名无姓的程咬金。

    “还有没有加价的?两万五千银元一次!两万五千银元两次……”

    天空中滚过一声雷,茫茫乌云如大军压阵。

    如今这套拍卖法,比英国人那套拍卖法更精。东西早在行家内部进行过一次拍卖,脑子灵活的商人心理战术好,又懂得破整,以五千零一元大洋这种狡猾的数字拿下了它,现在还翻了几倍!

    压轴宝物的命运,随着“成交”二字尘埃落定,众人一阵惊叹。

    雨开始落下,大家聊着天陆续散去,园内一阵清寂。

    印飒赶紧跟上京桐二的步伐,一并走出去:“桐二,没想到你还真放得下?”

    京桐二在屋檐下站定,收拢扇子,淡声道:“那人是个托。”

    印飒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他只得拍拍对方的肩,“……哎!这事先放着吧——走,现在飒爷带你去一个地方放松心情。”

    啪——嗒!

    屋檐下一滴雨,落进一夕楼院中的矩形池子边缘,惊了几条金鱼。穿着男式长衫的清梦站到院子里,环顾二楼各面围栏。

    此时,京桐二已经在高楼上与印飒饮酒。

    “喂,桐二,听说有个小姑娘找你许多天,你都避而不见,是不是太欺负人?”

    “我不认识这人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认识她啊,我发小。不能给个面子?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出家人,别让我以慈悲为怀。”京桐二拿筷头敲敲桌面,“传家宝——的绘图,是说给就给的?”

    “都说了只要上面的图纹,再说,你不是正好有三生玉的工笔画?”

    “图案也不行。随便让人拿去,满天下做赝品怎么办?传家宝已经给人盗了,画不能再丢。”

    印飒欲言又止,撇撇嘴,扔几颗花生米到嘴里,忽见木梯上走来一端着盘子的少年,登时惊得吞下了花生米。

    印飒咳嗽着,京桐二不耐地递来一杯白水。他喝过水,望着几尺外站定的人:身形瘦俏,一袭粗布老式长衫,戴个黑帽。白皙小脸上,一双乌黑眼珠滴溜溜转着使眼色。印飒立刻拿虎口掩着嘴一咳。

    “二位,你们要的梅子酒。”少年将盘子放在桌上,拿酒壶给两个杯子斟满酒。

    “你叫的?”桐二疑惑地问印飒。

    “哦,是啊,”印飒收到清梦的眼神警示,迟钝地点点头,“新鲜梅子酒,这时节最适合喝了。”

    清梦用眼神说:给他灌。

    印飒用眼神回:你葫芦里卖什么药?

    “来,喝。”印飒把杯子递去碰杯。

    清梦转身,这时,京桐二刚端起杯子抿了一口。片刻,他感到有些头晕,一手抚着太阳穴,半闭眼道:“咦,这酒……”

    清醇嗓音有了几分醉意。

    清梦缓步走回来,弯腰试问:“客官,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有点困……”京桐二迷迷糊糊应答着。

    她伸出两根手指,“这是几呀?”

    “二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你家几口人?”

    “加上小妈和大哥则是六人。”

    清梦与印飒对视一眼,俯身继续问:“听说,你从小就很喜欢听鬼故事,那你小时候不怕一个人睡吗?”

    “我以前怕鬼,四五岁时不敢熄煤油灯睡觉。”京桐二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这下,印飒体会到“梅子酒”的神奇了,挽起袖子,单脚踩着椅子大声道:“来,告诉好哥们儿,你洋行里存有多少银元?”

    “八万大洋。”

    “果然!既玩得起玉石,你小子还真是有钱……今日该撑到底,把你那三生玉拍下啊。”

    清梦推开印飒,坐近些,对视京桐二惺忪空洞的双眼,声音软软糯糯像绿豆糕酥甜:“你……是不是有一块祖传玉佩叫三生玉,祖上曾找名画师绘过它的工笔画呀?”

    这样温软的嗓音,说着吴语特有的温柔语调,别说人不清醒,就是清醒,说不定也晕了。

    京桐二的双眸睁大些,盯着女孩子近在眼前的浓密睫毛看,“嗯,我确实有——”

    “那么,你把它放在哪里呢?”

    “藏在地下室里。”

    “京宅的地下室,还是京粹玉坊的地下室?”

    “就藏在……”他说话声一句比一句小,清梦不由得再凑近些。彼时,楼阁间的白纱帘灌满了风,飘扬起来,像极了漫涌的浪。时间放慢了。轮廓漂亮的耳朵被透亮的白光穿过,泛着嫩嫩粉红。

    “就藏在一夕楼的地下室。里面不知有多少小老鼠,每到月黑风高夜,老鼠全变白衣女子,个个出来索魂……”

    清梦的寒毛立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