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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◎规矩◎

    没有规矩,不成方圆。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祖训。

    赫连笙听到这句话的时候,正坐在龙椅上昏昏欲睡。台阶之下,几位朝臣吵的不可开交,末了对着赫连笙深深一弯腰:

    “陛下明鉴!”

    一声惊醒了赫连笙,他略有愧疚,坐直了身,慢吞吞地准备开口。

    等等。

    在吵什么来着?

    ……哦。

    想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诸位爱卿的意思。”他轻声道,声音里还带着慵懒的哑意,“顾首辅目无法纪,藐视天颜,应当严惩,是么?”

    底下众臣面露殷切,忙不迭点头称是。

    世事便是如此没道理。

    顾渊顾大人,前朝重臣,抛弃了荣华富贵甘愿冒险来赌命。赌赢了,从龙之功落在身上,连朝臣都换了一波,在朝中,也只不过是从眼中钉变成肉中刺。

    当然,理由不同。

    从前他是遭人羡妒,旁人全然不顾他付出了什么代价,只嫉妒其平步青云的好运气。

    至于现在……

    则是功高震主,赏无可赏,封无可封。

    封无可封皇帝也硬是给封了,内阁首辅堪比国相,圣旨下的那日满朝皆惊,顾渊接旨却接得波澜不惊,颇有些宠辱不惊——

    啊不。

    用朝臣的话说,是居功自傲的味道。

    彼一时此一时,彼时圣上刚刚登基,根基不稳,需要笼络人心。

    转眼一年过去,圣上的贤明初现,江山社稷俨然形势一片大好,忠臣良将们便耐不住性子,想要替主分忧了。

    “哪儿看出来的?”赫连笙问。

    语气依旧轻飘。

    朝臣咂摸了这句话的意思,没想到先前他们的争辩上头这位是一句未听,只当陛下是听了进去,想再仔细琢磨一番,便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说道。

    首先……

    “出入皇宫,居然佩剑。”

    这是左督御史。

    左督御史四十多岁,是个刚正不阿,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直臣。

    他的语气痛心疾首。

    “自百年以前,我朝便有入宫不可佩戴兵器之规矩,顾首辅一个文臣,此举难道不是对这宫中规矩,对陛下之挑衅么?”

    ……啊。

    赫连笙想。

    那日,是他突发奇想,非要看一看顾渊的第一把佩剑。

    对方迫于无奈,才回府一趟,把它带了来。

    他“唔”了一声:“然后?”

    没有否认,那便是默认,陛下听进去了!

    朝臣精神一振。

    礼部侍郎出列,恭敬垂首:“那一日,陛下跟臣商议,要给顾首辅说一媒亲事,人选尚未议定,顾大人便闯了进来,不顾君臣尊卑,直言拒绝。陛下想必也记得此事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脸色微妙,“顾首辅当日之神情,实在难谈‘守礼’二字。”

    可不得急么。

    赫连笙神在在地想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,是他和顾渊有了矛盾,给他说媒纯粹是他恼了,一时冲动。

    顾渊不生气才怪。

    “还有?”他问。

    见他不为所动,朝臣咬了咬牙,使出了杀手锏。

    “别的不说!”左督御史咬牙,“今日朝会,朝臣皆按时出席,唯独顾首辅不见踪影,狂妄之极,实在是狂妄之极!”

    赫连笙沉默了片刻。

    其实本来是要来的来着。

    是他昨夜缠着人到了丑时,倦极又想被人抱着睡,所以顾渊留在了宫内。他想着,左右朝会也是例行的,无什么重要的事,就让人缺席了。

    毕竟,朝中重臣青天白日的从皇帝寝殿里走出来。

    这事儿要是被言官看见了,得上书血谏一千八百回。

    怎么办呢。

    赫连笙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找个人缓和下气氛吧。

    “翊王。”他道,“你怎么看?”

    翊王赫连霄。

    同样是功高震主,手上还握着兵权,要不是上头还有个顾渊,朝臣弹劾的对象指不定就是他。

    他事不关己地沉默了一早上,心里只惦记着自己养在郊外马场的马。

    闻言,他沉默了一瞬,瘫了脸。

    “全凭陛下作主。”他打着官腔回道。

    赫连笙满意地“嗯”一声,施施然起身离开,留下了一屋子面面相觑的朝臣。

    朝会开了一早上,赫连笙中途补了个眠,现下倒也并未太困。

    回到寝殿,福子关上了门,他穿过寂静的大殿,走到了里间。

    隔间的书房内,顾渊一身常服,正坐在桌前帮他看奏折。

    看到赫连笙进来,他站起了身。

    然后,他顿了顿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,不开心么?”他轻声问。

    赫连笙若有所思地瞧着他。

    自从他登基之后,虽然他未曾要求过什么,但是顾渊的态度还是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。

    顾家是极重礼数的,顾渊自小也被教得很好。即便赫连笙跟他说过,私下里,没必要依旧以君臣相处,但是一些不败坏气氛的细节,他一直在坚持着。

    比如,除了完全私下的场合,他的称呼永远是“陛下”。

    就算是私下,除了床上,一般他也不会直接叫赫连笙的小名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他收回了目光。

    顾渊怔了一怔。

    赫连笙叹了口气,上前一步,熟连地搂住了他的脖颈。

    赫连笙很喜欢亲吻。

    不仅喜欢亲吻,还喜欢黏糊糊的拥抱和接触,很有点嘴上不说的黏人。

    像是一只认了主但依旧高傲的猫。

    顾渊也是在相处中才发现这一点的。

    他觉得很可爱。

    赫连笙不管做什么事,在他眼里都很可爱。

    他只是后悔。

    要是他早点认清自己的心意,或许他们不至于多错过那四年。

    亲吻结束,赫连笙眼底泛了些困倦。

    顾渊看着他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他把人打横抱了起来,放在了一旁的软榻上。

    赫连笙不爱戴冠冕,长发就散在榻上。

    他翻了个身,一身黑色滚金边的朝服松垮,露出了白皙的锁骨,和锁骨上铺陈的深浅红痕。

    顾渊看得喉咙发紧,半跪在地上垂了眼,替他把衣襟拢上。

    “今日。”赫连笙闭上眼,懒懒地道,“他们参你了。”

    顾渊一愣。

    随即,他恍然。

    坐到这个位置,又和帝王是这样的关系。

    他早就做好了面对口诛笔伐的准备。

    他的心情很平静。

    “参臣什么了?”

    他一面问,一面手指拂过赫连笙的长发。

    像是在哄猫。

    “说你,不守规矩。”赫连笙闭上眼,往他手心蹭了蹭,打了个呵欠,说话也断断续续,“嗯……还有,眼里没我这个皇帝。”

    顾渊失笑。

    “陛下是因为这个觉得不开心么。”他软声道,“其实论理,大臣们说得也没错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“嗯?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顾渊思忖了片刻。

    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顺他的头发,一边开了口。

    声音很温和。

    “现如今,翊王掌兵权,他曾与臣有同袍之谊,而乌将军,是臣的亲舅舅。”他顿了顿,“此外,不说顾家。今年,陛下还让臣主持了春闱,陛下给臣的恩泽,确实太过了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他原先闭着眼,顾渊便专心地看着他微颤的睫毛。

    现下,猝不及防跟一双清透的眼睛对上。

    他怔了一怔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不开心。”赫连笙慢悠悠地道。

    顾渊心里涌起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。

    果然,赫连笙开了口。

    “我刚刚只是在想。”他道,“这些事,如果硬要较真,好像是我更不守规矩些。”

    他似笑非笑:“原来首辅大人也这么觉得么?”

    顾渊嘴唇有些发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