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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◎“你别忘了,你也姓赫连。”◎

    身后并没有传来脚步声。

    一直走到自己平常居住的院子里, 赫连笙才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他看了一眼一旁的侍从,平静地开了口:“若是一会儿有人来找,就说我正在休息。”

    侍从轻声应下。

    赫连笙正要走进去, 想起了什么:“元夕和元澜呢?”

    “二位公子刚刚回来, 正在侧厢房中。”侍从道, “殿下要让他们过来伺候么?”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赫连笙道。

    他本来就是随口问一句,以免这两兄弟又出去乱跑,眼下人既然在, 他也懒得给他们俩在他面前孔雀开屏的机会。

    进了屋关上了门,他坐下来喝了口热茶,随即,揉了揉太阳穴。

    ……认出来了。

    他想。

    他是想过顾渊会认出他的,只不过没想到, 会是在连话都没跟他说过一句的情况下。

    毕竟, 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,时间久了,人的相貌也会有些变化,他看顾渊, 甚至都带了几分熟悉的陌生。

    不过……

    他现在的心情很平静。

    那日独孤澈跟他说过顾渊会来这件事之后,曾经问过他有何打算。

    “舅舅的意思呢?”

    他思忖了一下, 并没有马上回答。

    独孤澈顿了顿。

    “若是问私心,自然是希望谈话的时候有你在场。”独孤澈笑道,“不过, 若是你不愿意见他, 我也尊重你的意愿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沉默了一瞬。

    有的时候, 他其实是很喜欢自己这个舅舅的性格的。

    同样是心里通透如镜, 但是面对亲近的、可以信任的人, 独孤澈更习惯于把话摆在明面上说。

    既不会碍于亲缘跟他客气,也不会过分逼迫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在场。”

    最终,赫连笙给出了这样的回答。

    他不是狼心狗肺之人。

    当初在梁楚,他被赫连瑾逼到绝境,那个时候北殷尚且处于被动,独孤澈还是答应了独孤雅的请求,把他硬生生地从皇城捞了出来。

    这些年,对方也从未要求他做过什么,反而让他依旧享着从前的尊荣。

    赫连笙知道,这里面一多半的原因,是因为他不会威胁到对方。

    但是,他依旧对独孤澈心存感激。

    现今,梁楚和北殷谈判,他作为半个梁楚人,对于梁楚和顾渊都有太多的了解,独孤澈需要他在场,他不会推辞。

    只不过,他向独孤澈提了一个要求。

    “我不想用原来的身份。”他道,“对外,我还是想继续做隋钰。”

    这是当初,隋云玥给他起的名字。

    独孤澈的眼中流露出了几分意外。

    “你要继续戴面具么?”他以为赫连笙还是不愿意面对顾渊,想了想,“但是这样,他说不定也会认出来你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笑了一笑。

    “你误会了,舅舅。”他道,“他认不认得出我,跟我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他为什么要怕顾渊认出他?

    当初,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,他跟顾渊,早就没有关系了。

    顾渊骗了他几年,他在最后骗了他一次,说不上两不相欠,至少,他不欠对方任何东西。

    他为什么要怕?

    隋钰只是一个代号。

    就像是他脸上戴着的面具。

    这层面具或许不能遮挡什么,或许顾渊一眼就能认出他。

    但是,他想告诉顾渊,只要他想,他在顾渊面前,就永远只会是隋钰。

    而不会是赫连笙。

    睡过一觉,赫连笙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了许多。

    他休息的时候怕闹,时间久了,跟着他的人都知道他的习惯,因此,此时此刻,门外依然是静悄悄的。

    晚上有晚宴,他让小厨房做了碗清粥,打算先垫垫肚子。刚出门,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竹十一。

    他愣了愣。

    “来了多久了?”

    他一面把想吃的小菜告诉仆从,一面随口问。

    “一盏茶。”竹十一没说具体的时间,直起了身,把一样东西递给了他,“看你在睡觉,就没叫你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接过一看,是他那天跟竹十一随口提过的,城郊一家铺子的栗子糕。

    他停顿了一下。

    竹十一见他不说话,抬起了眼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赫连笙顿了顿,斟酌着词句,“就是在想,我舅舅知道了你整天在帮我做这些事,会不会打死我。”

    竹十一笑了。

    他很少笑,这个笑配上他一贯面无表情的脸,呈现出一种微妙的违和感。

    笑容一瞬即逝。

    “你不告诉他。”他道,“他就不会知道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:“……”

    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,门口的仆从就走了进来:

    “殿下,族长有请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应了一声,顺手提上了栗子糕,去了独孤澈所在的宫殿。

    独孤澈刚泡完温泉。

    当初那句托词并不完全是托词,独孤澈近来确实有些身子不适。

    只是,尚且未到不能见客的地步。

    眼下,他着了件月白暗纹的常服,在桌边坐下,尚未开口,先悠悠地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小笙。”他道,“梁楚派来的这位说客,确实厉害啊。”

    依旧是如往常般温润的语调,却多了几分真切的忧虑。

    赫连笙顿了一顿。

    下午他也在场,他自然明白独孤澈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舅舅是打算出兵么?”他道。

    “孤有说‘不’的理由么?”独孤澈把玩着手上的酒杯,“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他停顿了一下,“三十万的精锐,让孤说给就给,孤也舍不得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沉默了一瞬。

    他能理解独孤澈的顾虑。

    北殷的这部分兵马,是当初经过了利益交换以及势力平衡,才有的数字。

    北殷地不大,人口也不多,三十万,几乎覆盖了百分之八十的兵力。

    独孤澈是在担心,出兵之后,会被卸磨杀驴。

    毕竟,当初订立盟约之时,北殷族长与开国皇帝有过命般的交情作保障。

    而对于如今的朝廷来说,手握兵权、位同异姓王的北殷族长,就是一个潜在的威胁。

    这也是当初,先帝在临死之前,都要花心思打压北殷的原因。

    而且……

    赫连笙清楚地知道,若不是当时,老头儿心有余而力不足,梁楚也经不起战事,现如今,北殷还存不存在,都未可知。

    而北殷这边,独孤澈显然没有造反的打算。

    他只是,信不过赫连瑾。

    “三十万,太多了。”赫连笙想了想,开了口,“北殷的兵马数量虽远不如

    梁楚,但是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。不至于一口气全部给出去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“现如今,边境也算打得有来有回,乌岑将军是当初的谢将军亲手□□出来的,加上边境的百万大军,战况其实并不焦灼。”

    独孤澈听懂了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他顿了顿:“那你五哥呢?”

    “五哥十几岁便上了战场。”赫连笙道,“先前跟舅舅所言,他是将才,并非我一人的想法,谢将军也颇为欣赏五哥。若是他也在,我认为,不会出大问题。”

    独孤澈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赫连笙以为他是在权衡利弊,也并未催促,只是在他面前拆开了栗子糕。

    竹十一显然是刚刚买回来的糕点,现在还热着,赫连笙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,味道甜而不腻,非常好吃。

    他在独孤澈面前向来很放松,北殷也没有梁楚那么多繁琐的规矩,因此,赫连笙被惯得愈发随性。

    独孤澈看着他,突然笑了。

    “突然想起来,之前去梁楚接你的时候了。”他道。

    赫连笙嘴里还塞着栗子糕,抬起头看着他,眼神里有些懵。

    “就像只蔫巴巴的、被欺负狠了的小猫崽。”独孤澈笑叹了口气,“孤还在发愁,要怎么完成皇姐的嘱托,把你养得好一些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费劲地把栗子糕咽下去,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见到独孤澈的时候,他刚在顾府的暗室里待了将近半个月。

    过的不是正常的生活,吃的也因为身体不能吃得太好,还要跟顾渊纠缠,整个人的状态,确实比一只猫好不了多少。

    这四年在北殷,几乎是他出生以来,最无忧无虑、最快乐的一段日子。

    “还好。”独孤澈笑了,“我们小笙,不需要舅舅多操心。”

    二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。

    最终,关于出兵的事情,两人也初步达成了一些意见。

    赫连笙其实有些奇怪为什么独孤泽不在这里,但是独孤澈既然问了他,他便也诚实地答了。

    到了最后,他才找了个时机,开口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跟他的话,朝上说就可以。”独孤澈道,“他性子太偏激,本意是为了北殷,但是有的时候跟孤的想法不太一样。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揉了揉太阳穴,理所当然地道,“孤懒得跟他私下吵,在朝上说,还有些老臣可以拦住他,顺便训斥他一顿,何乐而不为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一时没想到独孤澈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,没忍住,被茶水呛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你就不一样了。”独孤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“小笙。”他道,“孤有的时候觉得,若是你的父皇没有那么执着于所谓血统,梁楚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沉默了一瞬。

    “冒险,有的时候比不过循规蹈矩。”他笑了笑,“若是换了舅舅,会冒险么?”

    独孤澈很平静。

    “若让我摇摆不定的抉择中有一个是你。”他道,“我会赌一把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怔了怔。

    他失笑:“舅舅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面前的桌面,“你要用梁楚的江山来赌么?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。”独孤澈道,“你的四哥,现在不是在作践所谓的江山么?”

    “可能吧。”赫连笙看得很开,“赫连家坐那个位置也坐了快两百年了,若是真糟蹋在他手里,也是命数。没什么好看不开的。换个人来坐,说不定还是新生。”

    毕竟,现在的朝廷,看着已经是死水一潭,连颗水花都激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独孤澈看着他,静默了一瞬。

    “恐怕还到不了那个时候。”他缓缓地道,“隋西的铁蹄,就要踏进梁楚了。”

    赫连笙放在桌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