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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◎他们本不该如此。◎

    顾渊觉得自己或许是疯了。

    在刚刚对‘阿笙’说出那句话的时候, 他真的存了些许试探的心思。

    他在试探一只猫,试探对方是不是自己死去的心上人。

    ……可是。

    真的不可能么?

    他一边努力维持着脑内的清明,一边指尖却不可抑制地颤抖。

    一模一样的眼瞳。

    漂亮的样貌和同样有些娇纵的脾气。

    有的时候, 他看着跟顾亭月一起玩耍的小猫, 几乎会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从前陪着小姑娘的赫连笙。

    但是那时, 他总以为自己是太过思念赫连笙而产生的错觉。

    直到,他在‘阿笙’的身上发现了那一缕黑色。

    他当时并未太在意。

    猫咪不同于人,它们灵活而矫捷, 可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跑出去了不小心沾到也是极为可能的。

    但是……

    香火味。

    京城里没有寺庙,顾渊不认为,一只猫能独自跑到郊外再跑回来。

    而京城外的寺庙……

    只有慈恩寺。

    那是赫连笙的母妃,独孤雅所在的地方。

    顾渊的眼睫颤了颤。

    他知道自己不该。

    但是即便知道自己的想法荒谬得几乎没有一个人会相信,还是有微渺的希望和期冀在他的心内蔓延开来, 让他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
    少顷, 他又看了一眼屋内,缓缓离开了门前。

    第二日,释放赫连衡的圣旨便下来了。

    当然,赫连瑾并未明言什么, 只是道自己夜里难寐,思及与赫连衡幼时旧事, 终究是心有不忍,放了其回封地。

    阶下朝臣心下皆是又惊又讶,嘴上却高呼万岁, 顾渊跟着一起拜下去, 心中波澜不惊。

    圣旨既下, 便要放人。

    赫连衡从天牢被放出来的那一刻, 顾渊一身官服, 站在门口等他。

    近些日子,他被赫连瑾调往了吏部。

    新帝登基不过半年,正是要清肃朝堂、选人用人的时机,顾渊又是平调,夹杂在众多调令之中,显得平平无奇。

    只有心眼多的人,才看出了这道调令中格外不同的含义。

    吏部是什么地方?

    那是掌管大小官吏、能最直接地接触各个朝臣的地方。

    顾渊年轻、资历浅,却有能力,特地放他到这样的地方,是历练。

    当然,或许……

    还有别的什么意味。

    像是在波澜不惊的湖面投下的一粒小石子,仅仅短暂地在湖面上泛起了一点涟漪。

    但是聪明的人已经意识到,有什么东西,正在水面下悄悄地发生变化。

    太阳很大。

    门口的守卫擦了把汗,殷勤地给顾渊端茶递水,顾渊摇了摇头,轻声谢绝了。

    不多时,门被打开。

    赫连衡披头散发,一身囚服,被人压着,从里面踉跄地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光照在他脸上的那个刹那,他抬起眼,有些茫然地看向了久违的天光。

    顾渊看到了他的脸。

    苍白瘦削,眼下皆是乌青,全然没了之前一无所知、乐呵呵的纨绔模样。

    在那一刻,他忽然意识到——

    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没心没肺的光杆王爷的造反只是一个儿戏笑话。

    但是他心底,或许曾经,真的是想为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付出性命。

    他的眸光一顿,喉咙有些干涩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赫连衡收回了目光,抬起眼,乌黑的眼珠直直地看向了顾渊。

    “顾大人。”一旁的守卫小声催促,“有什么话,便现在说罢。一会儿时辰到了,就得押人去别的地方了。”

    赫连衡最终被软禁在封地,不同于宜安王,他被褫夺了封号,贬为庶民,彻底成了一个普通人。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顾渊轻声道,“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先前打点过,守卫也知道面前的这位在圣上面前正得意,陪笑着说了句没事,就要退开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空气中响起了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

    所有人皆是一惊。

    这一巴掌用了十足的力道。

    顾渊被打得偏过头去。

    他的太阳穴都被狠狠地震了一下,迟钝了片刻,感受到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。

    “你还敢来……”赫连衡看着他,死死地咬着牙,声音带着颤,“顾渊,你还敢来!”

    顾渊硬生生地受了这一巴掌,并没有还手的意思,只是在一旁的守卫反应过来,要用蛮力架住赫连衡的时候才回过了神。

    “……没事。”他轻声道,“不要伤他。”

    守卫应了声,放开了赫连衡,但是仍旧小心翼翼地防着他。

    这样的举动并没有博得赫连衡一丝一毫的好感。

    他只是愣了一瞬,随即,便冷笑了一声:

    “怎么,现在还想着在外人面前端着一副君子的架子?假仁假义,我呸!”

    “当初小七昏了头要跟你成亲,我就该拦着他!他还说我蠢,他自己居然被你骗到这个地步!”他越说越气愤,眼睛里已经沁出了泪花,“顾渊,小七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?啊?他对你那么好,就差把心和肺都挖出来给你了!你就这么对他???”

    他越说越激动,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,在牢里,他想的最多的,不是后悔自己造反。

    而是他没有本事。

    当初,他没有本事劝住赫连笙,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。

    现在,他没有本事在赫连瑾逼死赫连笙之前把他救出来,赫连笙死讯传到牢里的时候,他在牢房里枯坐了一夜。

    从小太傅就说他笨。

    父皇不喜欢他,觉得他资质愚钝,宫人也不喜欢他,觉得他不受宠。

    他从前不以为意,觉得只要能够平安喜乐地度过一辈子,笨点也不要紧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

    他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样。

    时至今日,他才知道,从前,都是小七才护着他,他才能平安无忧地活到现在。

    小七帮了他这么多,但是临死之前……

    他都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。

    想到这,赫连衡杀了顾渊的心都有了。

    他明明知道小七那么喜欢他,却还要背着他设计他的亲族,小七陷于危难的时候,顾家如日中天,他却对小七不闻不问……

    好一个顾渊顾行舟,好一个人人赞誉的翩翩君子!

    赫连衡恨得气血上涌,拼命地要挣脱守卫的束缚,无奈他被关了许久,力气早就不如从前。

    他只能被制在原地。

    良久,他嘶哑着开了口:“顾渊,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?”

    顾渊看着他,动了动唇。

    “我来送东西。”他轻声道。

    他把一个盒子递给了赫连衡,那是他在收拾赫连笙的房间的时候,找到的。

    盒子打开,里面是一把制作精良的弓。

    赫连衡怔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“上面刻了六殿下的名字。”顾渊轻声道,声音有些哑,“应当是给殿下的,我替阿笙把它带给殿下。”

    “你凭什么叫他阿笙!”赫连衡条件反射般便开了口,“你不配!”

    然后,他蓦然安静了下来,颤着眼睫,看向了面前的那把弓。

    他记起来了。

    那一日,他看到了赫连笙给顾渊做的生辰贺礼,夸赞了一句不错。

    那时,他心中含着对顾渊酸溜溜的嫉妒,总觉得赫连笙成了亲,就忘了他这个亲哥哥。

    原来……

    赫连笙最终,还是把他的话放在了心上。

    他家小七就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他想。

    嘴硬心软。

    嘴上一天到晚地嫌弃他,其实一直对他比谁都要好。

    那些人……

    那些人根本不知道他家小七有多好。

    一股巨大的难过突然涌上了心头,他努力别过脸,不想让顾渊看到他掉眼泪的狼狈样子。

    小七已经走了,他要替他留住最后的脸面。

    顾渊看着他,垂了眼眸,良久,伸出手,轻轻地将盒子放进了他的怀里。

    “南定山高水远,路途艰险。”他轻声道,“殿下保重。”

    然后,他顿了顿,“殿下……也不要再做,让他担心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赫连衡猛然抬起了眼,眼眶通红:“你什么意思!”

    顾渊迎着他的目光,沉默了一瞬。

    “若是阿笙地下有知。”他停顿了一瞬,慢慢地道,“定是会希望六殿下平安顺遂,安稳一生。而不是……为了他,早早地便丢了性命。”

    赫连衡颤着嘴唇。

    他看着顾渊,张了张口,想说点什么,最终,却什么都没说出来。

    他只是死死地攥住手中的盒子,良久,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小兽一般的呜咽。

    顾渊垂下了眼。

    他深吸了一口气,突然不敢再看,只是捏紧了袖子,匆匆转过了眼。

    他向外走出了几步,听到了身后赫连衡有些沙哑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那把弓,是他挑给你的,那日,是你的生辰。”

    顾渊的脚步停了一停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他道。

    他知道那是给他的生辰礼,他也知道赫连笙曾经有多喜欢他。

    他比赫连衡更后悔。

    每一个无法成眠的夜晚,他都想回到那个晚上,那个,他们走向决裂开端的晚上。

    那一日,赫连笙在床上痛得哭泣,却仍然竭力回过身,想要向他讨一个亲吻。

    那个时候……

    他要是亲一亲他,抱一抱他,哄一哄他。

    该有多好。

    他们不该如此。

    他们……

    本不该如此的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的顾府,赫连笙正在房间里满屋子打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