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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龚小娥本就因为顾忌自己的睡衣,所以站得比任何人都离雀族更远、离月树梯更近。这一来,她反而成为了最靠近黑衣人的那一个。

    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来,她反而以为自己忽然变成了可视状态,下意识就要躲闪,鹄葭却抓住了她的手臂。

    “勿慌,是鬼王,”鹄葭出声道,“——流黑。”

    听闻这个名字,龚小娥触电一般地转头,看着那位神族的不速之客。

    比起她想象中三头六臂、张牙舞爪的鬼王,流黑竟然是一幅俊秀少年的样子。他生着一头颜色极深的黑发,也穿着一身和头发同色的广袖长袍,衬得面庞白皙发光。

    袍子很宽松,系了腰带,反而显得他腰细身薄,弱不禁风。

    他眼尾稍垂,眼角缀着一颗泪痣,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。这是龚小娥对他的第一印象。

    “流兄,你竟真的来了?”凰梧从雀族门口迎了上来,“为何不通知我去接你?”说罢,一把揽住了流黑的肩。

    流黑面色暖了一些,唇边似乎也有了笑容。一开口,声音也柔柔的:“不麻烦凰兄,下界光阴缓慢,不费时的。”

    凰梧笑得爽朗,将流黑引荐给了众神。却有虎族瞧不上鬼界的人在一旁阴阳怪气,又被鹄葭扎了个痛。

    或许如此,流黑同鹄葭说话时眼中欣赏与感激都不胜言表。

    见了流黑仰慕的神色,还与鹄葭有说有笑,龙族列队中的云螭崇明只觉得心中烦躁,几乎按捺不住,想上前将鹄葭拉得离流黑这外族男子远一些。

    哪知,刚动弹半步的距离,就被沉声呵止:“龙族族规都忘了吗?”

    这不大不小的一声只吸引了附近的几位雀公、龙王以及流黑的注意。

    众人回头,见一身男子穿绛紫长袍,五官和云螭崇明生得极像,却生着一头黑瀑一样的长发、夜色一般深的眼眸,眉头紧拧,一脸肃然,隔着一个无辜被吓的云螭琦,训斥了云螭崇明。

    被这么一管束,云螭崇明脸上的稚气也瞬间没了影,整了整衣物,站直了,却也垂下了头。

    鹤虽笑道:“彤王何须动怒?今日在雀族做客,随了雀族的规矩便是。”

    雀族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。

    龙族中的长辈们也笑:“彤儿,今日九年一遇,不必如此严苛。”

    云螭彤拱手。

    最终,云螭崇明小朋友大多数时候连头都不敢抬,小小地躲在父母身后,只能在其兄长不注意时越过父母肩头偷看一眼鹄葭。

    鹄葭却在前方与流黑和雀公们谈笑风生,似乎从未看他。

    鹤虽继续充当着和事老:“彤王莫要生气,时候也快到了,请各位移步天苍台吧。”

    天苍台上,老五在众目睽睽下化成了一只锦鸡,得名雉子。宾客们重现了上次鹄葭化形宴上的鸦雀无声,似乎又因为那缤纷的羽毛,沉默比九年前的来得短一些。

    雉子嘤嘤嘤地跑了。

    为了缓解尴尬,鹤虽几个雀商量一番,将雀族的丝竹乐器往天苍台一摆,席地弹奏了起来。

    丝竹本就是雀族平时日打发时间的一大妙物,却从没在所有神族面前弹奏过。

    但那雀族是谁?是六界中最自由的灵魂。面对这么多人也毫不怯场,就按平时打发时间的合奏随意发挥。在外族听来足够余音绕梁。

    一开始,鹄葭也拣了把琴,随性弹着,却点亮了云螭崇明小朋友的眼。

    但三四支曲子下来,她又回雀族的位置上喝酒去了。

    她挑了流黑的邻座坐下,不时还与流黑谈笑着,不时又接受着别族来客的敬酒。

    某种意义上来说,向鹄葭敬酒的人也不比找鹤虽的少——但凡有个动土兴建,种花种草的需求,大家都爱找鹄葭问一问。见了来敬酒的,鹄葭也不起身,手中的酒杯优雅地碰着。

    今年的化形宴,雀族开了几坛梅子酒,香甜顺口,饶是那最严于律己的龙族也喝得怡然自得。

    龙族这边也时常有人来敬酒,不多时,一开始开的几坛酒都被一扫而光。

    鹄葭看似漫不经心,对酒的变动却十分敏感。见这边酒坛见底,很快又搬了许多酒上天苍台。

    她留了一些在旁,示意需者自取,而后自己拎了一壶,礼数周到地往龙族去了。

    一直悄悄注视着鹄葭的云螭崇明忽地一愣,分明就像暗恋对象忽然过来了,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表现似的。龚小娥心中很酸。

    见鹄葭过来斟酒,龙族纷纷站起。

    她似乎掩唇轻声跟前排的长辈们说了什么,乐声中后排亦听不清。

    云螭崇明在龙族最末翘首以盼,好容易盼到鹄葭斟到了云螭彤。

    他满心欢喜,默默演练着要对鹄葭说的话。

    云螭彤,向来以一本正经、刚正不阿著称。若不是因为公务,连龙族都少出。平日里的活动除了修行、练武,管束弟弟们,就是钻研六界法度。

    故,酒这种不正经的东西,彼时的他只在每九年一次的雀族化形宴上碰过。

    雀族的梅子酒温和顺口,他今天也尝了不少。云螭彤拈起酒杯,恭敬地接下了鹄葭的酒。鹄葭也没说什么,又给云螭琦斟酒去了。

    于是云螭彤礼节性地喝下新酒,却瞬间咳嗽起来。

    他以袖掩嘴,竟还是将酒杯平稳地放回了桌面,随后辞了众人,去远处整理仪表了。

    一旁的云螭琦好奇地接过酒杯,也抿了一点,兴奋道:“好辣!再来一杯!”

    鹄葭笑道:“想不到琦王竟然喜欢这高粱酒。”

    原来鹄葭拎过来的是高粱酒,相比温和的梅子酒,那烈性何止翻了十番?

    方才鹄葭向龙族长辈交代的也是:新酒,尝尝,小心很烈哦。

    云螭崇明抱着酒杯懵懂地看着鹄葭,一腔说词早已随着他白玉无瑕的兄长爆发出的咳嗽远去了。

    鹄葭终于来到云螭崇明身旁,就着他捧着的酒杯,只给他斟了一半。

    对上云螭崇明的双眼,鹄葭盈盈一笑:“小明王不宜多喝,一半就好。”

    转身离去以前,她那成熟大方的笑容忽然变成了坏笑,忽地又对云螭崇明眨巴了一下左眼。

    到此刻云螭崇明小朋友才明白,无论是与雀族奏乐,还是与流黑聊天,她都还记得云螭崇明被云螭彤训斥的事。

    或许她也在盘算着怎么捉弄一下云螭彤,让耷拉着脑袋的云螭崇明开心一下。

    云螭崇明懵懂地尝了酒。

    很烈,但醇香。

    一幕幕鹄葭回忆中的画面在龚小娥面前铺开,龚小娥像电影荧幕前的观众一样沉默观看,也像一个普通观众一样与这段过去毫无关联。

    龚小娥看见了俏皮老六翠羽化成了一只精致的小翠鸟,高冷老七夜鸮化成了暴风裹挟的凤眼猫头鹰,艳丽老八化成了一只优雅的火烈鸟,暴躁老九化成了她无比眼熟的小肥啾大山雀。

    龚小娥也看见了好多神族日常,看见长大一些、有了一些自由的云螭琦总在爬月树井盘旋向上的楼梯,还摔下来过,被巡逻路过的鹮赤接了个公主抱。

    她也看见雀族众神时常美酒佳肴,毫无顾忌地醉酒、歌唱,过去的鹤虽和现在的强哥相比简直可称为“一本正经”,还嫌弃过弟弟妹妹们太吵吵,鹄葭以醉酒后颤抖的手写了一块竹牌子——“丝竹乱耳”挂在了雀族门口。云螭崇明吵着闹着也要一块鹄葭的题字,于是鹄葭给他提了一个“案牍劳形”,还借着酒劲溜进龙族,挂在了云螭彤大门上,然后被云螭崇明拽着跑得飞快。

    而后,画面变换,娥与鹅回到了月树井边。

    此处,旧时的鹄葭坐在月树梯上,双手托腮,面容纠结。

    云螭崇明立在她身旁,双手抱臂,也甚是疑惑。

    二人头上,云螭琦坐在高一些的旋转楼梯边,五指有规律地弹拨着自己的脸颊。

    三人各自冥思苦想,只有云螭崇明偶尔开小差,瞥鹄葭一眼。总之,半晌无人开口。

    许久,云螭琦道:“甚烦,我不犹豫了。我便用各种金属混一把剑,若连我都道不清其中成分,那必然是独特的。阿墨你用何物铸剑,自身纠结去吧。”

    原来,是传说中、雀族化形宴结束后,龙族三兄弟要铸剑了。

    彼时的小云螭崇明皱眉看向云螭琦,道:“兄长整日探索那天界,也没有些有意义的见解?”

    鹄葭举起手,伸了个懒腰,道:“小琦倒是探索了,但他有结果吗?你看他的想法就和他的探索一般敷衍。”

    龚小娥算是看出,几人在为铸剑的材料所困扰。这集龚小娥觉得自己看过剧透,最后神剑都铸成了。这么倒叙着看反而很奇妙。

    云螭琦被怼得双眉紧皱,但很快就转悲为喜道:“人界最新潮的铸剑方式便是炼金,我有那能力,为何不铸一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金器神兵?”

    鹄葭道:“有理有理,琦王开心便好。”

    这时,一只盘旋的朱红大鸟落在云螭琦身后,化成了人形鹮赤,不屑道:“他只能求个开心,除此别无它用吧?”

    云螭琦吓了一跳,回头道:“你这鹮公,怎又调笑我?我有用与否与你何干?”

    看来云螭琦与鹮赤的不对付是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。

    鹮赤嗤之以鼻,又化了鸟身,巡逻去了。

    云螭琦在她身后喊:“鹮公,你等着,我一定要让你对我刮目相看!”

    鹄葭忽略了云螭琦的空口无凭,愁眉苦脸道:“还有何物能体现明王的实力,成为明王独一无二的佩剑?”

    云螭崇明小朋友双眉紧皱,毫无头绪,最后嘟囔道:“其实……我并不在意……”

    但大家都觉得他不能不在意,于是云螭琦出于帮助弟弟的本心,又重新皱起了眉,三人一时成为了雕塑。

    直到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:“不在龙族修炼,却在这月树井发愣,你可对得起你明王身份?”

    三人寻着声音来处看去,果然,是云螭彤。

    彼时的云螭彤已经成长得跟前几天龚小娥见过的那位一般无二,云螭彤眉间似乎有天生的“川”字,那皱纹在见到云螭崇明时似乎越发深刻。

    便像此时,云螭彤只数落云螭崇明,而丝毫不介意云螭琦的懒散。

    云螭崇明小朋友忙不迭恭敬地站直,行了到位的大礼,埋头道:“兄长日安……”

    鹄葭对云螭彤也甚是介怀。虽然接触不多,但在化形宴上将云螭彤的酒水换成烈酒的事情也让她心中有愧,于是也撑地站起,招呼道:“彤王,别来无恙。”

    此处能与云螭彤平起平坐的也只有雀王鹄葭,云螭彤也礼数到位地回礼:“鹅公……”随即下令道,“你身为龙族最幼,便应当潜心修炼,不丢龙族的脸。你却总流连于龙族之外,终日闲散……”

    依然坐在阶梯上的云螭琦仿佛中了一箭,但云螭彤从未在明面上指责过他,他就假装听不懂。

    云螭崇明大写的委屈:“兄长……崇明只是……苦于不知以何材料炼剑,故而寻求小鹅帮助……”

    云螭彤不容辩解,勒令道:“不知尊重,你可还记得应当如何称呼鹅公?你可知自己为何苦恼?便是因为你修炼太少,等你修炼足够,许多问题便会迎刃而解,又怎会麻烦鹅公?”

    云螭崇明小朋友语塞,看了看鹄葭,道:“小鹅……公……我先回去了……”然后垂头丧气地回了龙族。

    鹄葭沉默片刻,见云螭崇明逐渐走远,又对云螭彤道:“鹄葭以为,处事的方法有许多种,许多事也都看机缘,明王带着疑问来月树井,也是为了集思广益。况且,明王他可是彤王胞弟,血浓于水,彤王又何苦总是苛责他?”

    云螭崇明离开后,彤王便眉头舒展,甚至连那剑眉都柔和了起来,仿佛那个严肃的云螭彤只活在口口相传中。

    云螭彤对鹄葭颔首道:“鹅公见笑。崇明他尚且年幼,玩心太大,我也是恐怕他日后难成大器。”鹄葭道:“彤王恐怕担心过多,明王是个好孩子。”

    云螭彤淡淡道:“他是块璞玉,但,玉不琢,不成器。”

    鹄葭暗中扶额,觉得丝毫不意外,云螭彤向来严于律己,也严于律人。奈何无法开口,便将一干劝说吞回了肚里,又暗自觉得彤王此人甚是严苛无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