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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孟今年用手机玩俄罗斯方块玩到第十局,听见隔壁开门的声音。她侧身拉开一角窗帘,天是淡青色,定格着几缕薄纱般的云。月牙儿悬在那里,像被孩子啃掉的指甲。城市远处的山脊染了一线金色,只是不够夺目,如蝶翼在茧内偶尔的闪现,还远远未到破茧时倾尽一切无拘无畏的绚烂。

    这时,她听见敲门声。

    她本可以去睡的。可是她在等,甚至不惜玩游戏来驱赶好不容易涌来的困意。

    当这敲门声响起,她忽然明白自己在等什么。

    开门过□□速,奚焱略有怔忡,才说明来意。

    孟今年平静地听完,接过他手中的急救箱。

    奚焱拉出旋转椅,背对着她坐下。

    孟今年掀起他的衬衫,男孩健美白皙的背上匍匐着两三道拇指粗的划痕,边上还有点点血迹,令孟今年想起姥爷笔下的梅花,她不小心把颜色调得浓了,那一幅的梅花朵朵妖冶。

    她仔细擦拭伤口,每一下却恶作剧般,诱出他急促的喘息。

    他终于忍不住:“轻一点。”

    她轻哼:“打架的时候怎么不叫别人轻一点?”手上力度却是减了一些。

    又痛又痒,他“嘶”了一声,低哑道:“打架的时候只许提一个要求,我叫他别打脸。”

    “和谁?”

    “商惠的男朋友,肇峰。”

    孟今年的动作一顿,又继续。校方把商惠的事情瞒得很紧,警方也封锁了消息。商惠缺席高考,唯一传出的版本是她怀孕了,被家长带回了。孟今年不清楚奚焱知道多少,奚镜清定然不会拿此事影响侄子的高考。可是,刚才奚焱在她面前提起商惠没有加任何介绍性的前缀。

    奚焱知道她认识商惠。

    “肇峰当面质问我,问是不是我让商惠怀孕,还逼她自杀死了。”

    孟今年手中沾好药膏的棉签掉落在地,无声无息。

    “我还没回答,他就开始打我。一开始不明白,姑姑为什么要把你接回家。她对学生好,但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。今晚我才反应过来,原来是商惠死了,你当然不能再住在那里……案发现场,”他转过身来,凝望她,人却是恍惚的,“商惠死了。”

    神祗在一刻堕陷。

    他的眼神交织着恐惧,哀伤,无望。

    “我的朋友死了。”

    孟今年靠近他,像路途中无意捡到一只落难的小动物,一只手举起又放下。她不知该如何安抚他。在她的世界里,伤口和眼泪都应该自己舔舐。示弱是可耻的。

    她定定站着,看着他伸臂环住自己的腰,然后贴近,拥紧。

    她视他作溺水的人,于是配合演一块安静浮木。

    没有多余的欲望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他说:“孟今年,你真奇怪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你不害怕吗?”

    “害怕什么?死亡?还是商惠?”孟今年忍不住摸了摸奚焱的头发,软软的,触感很好,她对他初始的抗拒减去大半,此时只觉得他是一只温和无害的小动物,“死亡对活着的人来说,不是一次性的,而是持续性的。商惠是你的朋友,你要慢慢习惯这个人不再存在,以后的日子,不能给她打电话,不能和她一起玩,甚至不能提起她的名字。而我和商惠原本就不熟,高中毕业后搬离那个地方,我和她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。她活着,或者死去,对我来说,没有什么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孟今年说完反倒被自己吓到,今晚的她过分健谈。这不正常。

    “可她是自杀的。”

    “选择不了开始,至少能选择结束。尼采,海明威,梵高,三岛由纪夫,都选择了自杀。你觉得自杀为什么会比其他的死亡方式剧烈?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很好?”

    “不是‘好’与‘不好’。或许,那一道坎儿,她觉得自己迈不过去,别人也无法帮她迈过去,所以她放弃。至少在‘放弃’这一项,她成功了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么,肇峰打我的时候,我觉得是自己应得的报应。”

    孟今年叹息:“没有人能问心无愧。”

    那一晚,她看见商惠房间里的光。那时商惠应该还活着。如果她敲门,和商惠谈心,结局是否会不同?不,她不是这种热心的人。如果这是一个故事,所有人都是角色,那么她突然找商惠谈心的情节会破坏角色性格的统一性。大约狗血圆满的故事会有这样的转折,但这不是故事,这是现实。现实中每个人都被独属的藤索绑缚操纵着走向人生的终点,偏离轨道的行为玄之又玄,偏离最后迎来的大多不是奇迹,而是自毁。

    “你真不会安慰人。”

    她同意。

    语言有表述感知和渗透体验的力量。她曾在一本书读到,在南太平洋有一座塔希提岛,在原住岛民所使用的塔希提语里,没有代表悲伤情绪的词语。他们也没有葬礼或任何仪式来纾解由亲人离世引发的模糊情绪。在他们的文化里,悲伤被归结为类似生理的倦怠,病变,或某种鬼魅的余袅*。

    在她的成长过程里,没有人授予她相应的安慰的语言。

    她也极少感知安慰他人的需要。

    她的共情能力非常匮乏。

    “孟今年,认识你之前,我觉得你很近,认识你之后,我却觉得你很远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不懂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懂……”奚焱把头埋进她怀里,声音闷闷的:“我会和她成为朋友,其实是因为你……”

    后半句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闹铃淹没。

    奚焱放开了手。

    孟今年扑到床上,挖出埋在枕头下的手机,把闹钟按掉。